午夜收到家裡來電,父親突然在睡夢中離開了。當日他還是好好地買了報紙準備做飯,想不到在床上一睡不起。原本我們訂了五月的機票,準備帶七個月大的行之去見祖父,他這樣先行一了步實在是很難過。
父親董鏡在家中排第十,年青時離開鄉下來了香港。和他一起的還有大伯,五姑媽和幾個月前才離去的七伯,我出世時祖父母已經不在。大伯在戰時壞了腿,父親成家後就不再和大伯和七伯同住,但每星期六慣例他都帶著我一起上他家為他洗澡,我和堂家姐就樂得有機會一起玩。大伯離去後我們還是照舊星期六一起吃飯。
爸爸有中學教育,在香港只當的士司機。平時生活規律,沉默寡言,安分守己。清晨五六時我們起床以前他已經離家上班,下午五時才回家,閱報,吃飯,看電視這樣平凡地過一天。小學時他會每天查看我的功課,書我還是讀得不錯,所以幾年後功課就不用管了。有一天上學前下著滂沱大雨,雖然學校離家只是五分鐘的路途,爸爸還是特地駕了的士來帶我上學,那是我記憶中唯一一次坐爸爸的車。又有一次我下課時自己和同學上街玩單車,下斜坡時失控跌倒,手和臉都擦傷了,不記得有沒有因此挨罵。倒是以後假日一有空爸爸便帶一家到郊外梅窩,在村裡找到沒有車的地方讓我學騎單車和玩樂。爸爸的木工是有一手,我們一家四口同住一間房,爸爸造了一個木箱給我做床,箱子裡可以存放不合時節的衣物。箱下面有四個輪,每晚我從大床下面拉出我的小床睡覺,白天把它推回床下騰出房裡的空間。
我長大後養成了一種獨來獨往的性格,選大學,以至後來離開香港到海外生活都沒有間父母商量過,全是自己決定的。母親不明白我的想法,卻偏要替我安排做這個那個,所以我從不理她。父親不言不語,但是心裡對我是很信任。
有一年爸爸說他要退休了,其實他那時已經六十多歲,不過習慣了他每天開車,所以轉變是有點突然。他的生活簡單,平時也不求甚麼,不時上圖書館閱報或者自己去散步。後來他和媽媽在天台搞種菜,種到大的瓜菜吃得津津樂道。
離港以後一次我飛回家,我平時來來去去,坐飛機是閒事,叫他不要來接機,爸爸還是自己來了。一兩年不見,他頭髮白了。我問他:「怎麼你瘦了?」他說自己還是差不多一個老模樣,這樣大家一齊坐車回家,也沒有多言。
我結婚那年他和媽來美國參加婚禮,住了一段時間。他不怕人生路不熟,拿了我的地圖自己和媽媽坐公車四處逛。公車總站面對太平洋,他還告訴我見到那裡波濤澎湃如何壯麗。他在美國只待了一兩個月已經嫌悶要走了,那次是他唯一一次到訪美國。
父親和母親是一對冤家,家中事無大小也可吵鬧一番。但母親臨終前最盡心照料她也是父親,幾個月來風雨不改,每天跑往醫院,為她做飯送飯更衣洗身直到最後一天。兩個人就是這樣渡過了四十年。
我獨自闖到美國發展,從來沒有懷疑自己的決定,舊金山是最適合自己的地方,這是清楚不過。但是年青時追求自由,毫無顧慮四出闖蕩。到了中年時又是另一番情懷。父母年邁,應該照顧他們的時候,我卻在萬里之外無力做到什麼。父母離去後我有點像船失了錨的感覺。有了孩子後總想可以向他們多點傳授傳統文化,讓他們有機會親近祖父母。現在是我要獨力擔起傳統承繼人的任務了。
2011.05.01 comments -